1 谢氏灭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护国大将军谢忠,叛国通敌,证据确凿,连诛九族,即刻行刑!”
“这……这不可能,冤枉啊!”
谢忠刚从战线赶来,还未卸下甲胄,就被扣上了叛国通敌的罪名。
他夺过公公手中的圣旨,一目十行略过上面的字,拿着圣旨的手都在颤抖。
他为国杀敌三十余年,多次险些命丧战场,忠诚之心日月可鉴。
直到看完最后一行,仿佛被一盆冰水浇遍了全身的火气,他重重跌坐在地上,抬头望天时两眼空洞。
层层乌云拢过天上的圆月,遮去它的所有银辉,依稀看到几颗星星,却也很快被掩去。
伴君如伴虎,谢忠自以为只要拼命杀敌,就能换来圣上的信任,可哪怕不去沾染朝堂半分,仍然有人视他为眼中钉。
“罢了……”他长叹一口气,望向黑云的眼眶里泛起泪光,紧握的双拳终是无力地松开,垂在身侧。
事到如今,哪还有盘桓余地。
圣旨上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一场精心策划好的阴谋又怎会让他一眼看出。
妾室王氏跪在谢忠身侧,双目含泪握住谢忠手心。
常年握刀的茧子又厚又硬,也正是这双大掌才护得一大家子乃至全京城上下黎民百姓,有安宁日子。
她身子向着谢忠侧了侧,脑袋轻轻枕在他右肩,泪光莹莹,声音里带着哽咽,柔声在他耳畔道:
“夫君……您莫要担心子宸,夫人已经让人护送子宸离开了……
只要能保住谢氏血脉……死又有何惧?”
谢忠闻言,点点头,反握住王氏的手,紧紧扣在掌心中。
二人缓缓闭上了眼,两行热泪顺势落下,滴在冰冷的甲胄上,被寒风吹去。
闭上眼的一刻,谢忠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上阵杀敌的画面。
为了让圣上信任,他常年驻军延边,大漠,孤烟,苍狼,不人不鬼,睡觉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子他过了十余年!
如若他叛国通敌,又何必誓死捍卫这座城?
他苦笑,稳坐高堂的人只会用他狭隘的心思来丈量大丈夫。
长剑划过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剑痕,汩汩鲜血向外喷出。
数十名家仆接连斩首,尸体被踢入院中池塘,走廊中的血水流下台阶,汇成一条血河,连空气中都充斥着粘腻的血腥气。
士兵持剑冲进内堂,后院,遇人则杀,惊叫声,哭声和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奴婢下人四处逃窜,公公朝后面招了招手,几个士兵又举着火把上前,在谢府各处都点了火。
火焰烧得很快,迅速吞噬掉了大半个院子。
浓烟滚滚,几个躲在角落里的奴婢吸入了大量浓烟,昏倒在火海中。
谢家本是名门贵族,加上祖上三代从武,战功赫赫,藏在后院的赏赐也被洗劫一空。
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糊满整张脸,他被匆忙换了身家仆的衣裳。
谢夫人拎着他躲去了墙角,扒开杂草丛,显现出一个荒废的狗洞。
他明白了娘亲的意思,哭着喊着抱住谢夫人的大腿,“娘!!”
大声的哭喊只会引来人,谢夫人迅速捂住他的嘴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子宸,你听娘的话,你从狗洞出去后,一定要跑快点,跑得越快越好,随便你去哪里,总之不要往街上跑,听到没有!”
“娘……”
谢夫人的手背上湿了一块,谢子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掉。
反观谢夫人,她极力忍住自己即将夺眶的泪水,眼中有堪比常人的冷静和决绝,咬着牙把亲手儿子塞进狗洞里。
很快,士兵搜寻到了这里,谢夫人拿起手边的木棍抵住向她砍来的刀剑。
他们把谢夫人顶到墙角的杂草丛边,两把刀刃齐齐刺入她的胸口,再拔出时,她胸口绽开一道血花。
迸发出的鲜血溅落到了杂草上,躲在杂草后的谢子宸偷偷扒开杂草,亲眼看见了这一幕,世界变得一片猩红。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逼自己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嘴巴里满是血腥味,他松开牙,唇瓣早已被咬得血肉模糊。
他嗓子干涩发紧,整个脑袋“嗡”地一声巨响,周围声音都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模糊地不真切。
他脑海中只剩下母亲最后的话:
“跑!跑的越来越好!”
跑!
跑得越快越好!
他拔腿朝两边巷子里跑,一步两摔,磕破了手掌和膝盖。
他爬起来继续跑,漫无目的地跑,他一人跌跌撞撞,像只无头苍蝇。
跑……往哪儿跑……
街道上全是搜捕的士兵,他蜷缩在连月光都照不到的角落里,静默警惕地盯着四周。
天上飘起大雪,冰天雪地间,他冻得满脸通红,手脚都不自觉又缩了缩。
刮过来的寒风宛若一把把尖刀刮在他脸上,被咬出血的嘴唇冻成了血痂。
身上家仆的衣裳又薄又透,就是一层布料,根本没有御寒功能,他搓搓手,哈了口气,试图给自己汲取一些暖气。
短暂的温暖过后,他再次陷入无尽的寒冷。
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力气冲自己哈出暖气来取暖,他甚至觉得浑身都在一点点变热,视线逐渐变的朦胧,眼皮子仿佛有千斤重,他好困,好想睡觉。
天地倒转,他好像看见了他的爹爹和娘亲,从远处走过来。
爹爹拉他起身抱在怀里,娘亲一边训斥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一边关切地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上元夜,家家户户举家团聚,街边两侧都挂起五颜六色的灯笼,谢府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却没有人驻足,为叛国通敌的死囚感到怜悯。
一辆马车从城门口驶来,谢子宸没有力气抬起眼皮,可马车在经过他时,缓缓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小姑娘,发髻上是最素不过的藤木钗子,披着藕白色的鹅绒袄子,裙边缀着几朵梅花。
她淡淡瞥了眼缩在角落里,同她一般大小的小孩,将手中捧着的暖炉递了过去,随后,又从车里拿出一块饼子。
这个过程,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没有冲他笑,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怜悯,仿佛这一切这是她的举手之劳,这夜过来便会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马车帘子再次被拉开,当朝太傅钻出半边身子,瞧见地上的人儿先是一阵惊讶,但很快又神色自若地领着姑娘回车里。
待马车驶远了,他的目光仍紧紧落在那挂在马车两侧的灯笼上。
【梁】
刚才下马车,披在肩上的袄子滑落了一些,她垂眸拢了拢袄子,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接上与太傅的谈话:
“夫子刚才可是说到仁智礼信?”
见太傅久久没有接话,姑娘侧首又轻唤了几声“夫子”,眉梢微微蹙起。
昏暗的马车里,那双丹凤眸显得格外晶莹,却又透着不同寻常孩童的清冷淡漠。
太傅点点头,她得到应允后便兀自说了下去,仿佛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或是说……
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
谢子宸的半张脸都浸在阴影中,剩下半张脸上还溅上了几滴血。
若是梁昭不认得,只以为是个流浪儿便算了,明日就算有人查起来,他总能护过去。
偏偏她知道那人是谢子宸,才出手相救。
“谢家发生这等大事,连诛九族的圣谕全京城早就传遍了,你知道那孩子是谁,你还要帮他,岂不是引火上身?”
太傅手指了指谢子宸在的那条巷子,平日里随和的神情,此刻看上去有些严肃。
“如此如莽行事,可不是你的作风。”
半晌,车内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大雪在车外呼啸而过,还有马车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嘎吱声。
远处谢府的宅子还没烧干净,天空一半儿红一半儿灰。
太傅以为自己说话重了,毕竟对面也不过是六七岁的女娃娃,说不准还是朋友,帮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他又在开口时,梁昭抬眸与太傅对视,声音轻柔软糯,却掷地有声:
“太傅真的以为谢大将军会叛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