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店肆林立,一排排高檐低墙的屋子隐匿在夜幕中,月光照到石板路上,折射出银白的光。
沿街商贩熄了灯笼关上店门,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静谧。
来往的行人也都步履匆匆往家里赶,三三两两的酒蒙子被人从酒馆抬出来,勾肩搭背走在巷子里,花楼的妈妈甩着牡丹绣帕哄出门的公子少爷回头再叙,坐在高台上饮茶的看客侧身瞧着夜里的京城。
茶馆闭了门,小二和掌柜在一楼忙前忙后打扫,收拾茶盏,二楼包厢里的三人就着刚才说的话题接了下去,桌上一盘棋也才下到一半。
华徵音纤细骨节分明的两只手指捏着黑子,举棋不定,他眯起眼细细揣摩场上局面,发出冷嘲。
一声脆响,棋子落定。
“他苏家,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谢丞坐在他对面,脸色肉眼可见的差劲,唇苍白皲裂,额上还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看便知他病还没好全,李思琛对他身子关心的紧,在边上给他续着热茶。
“王志庸已死,我们也收买了何氏,户部缺人,陛下定会把何氏顶上去,到时不就为我们所用了?你说你这么急干什么,非得今天晚上约着我们出来。”
华徵音光是看着这盘棋局,便能察觉出谢丞今夜心思慌乱,每步棋都走得毫无章法,全然不像从前的状态。
“何氏这边有我和思琛盯着,这几日你不如好好休息。”
“听说你还在江南收了个小徒弟?”李思琛歪过头,笑得狡黠,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什么时候带出来给我们玩玩?要吃什么要喝什么,我请客”
华徵音头也没抬,对着李思琛打趣谢丞,“你还是别想着祸害他那小徒弟,这可是他和梁昭一块儿收的,他宝贝都来不及。“
谢丞没有接这话,淡淡道,“王志庸只是苏荣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要铲尽他身边的人,走完整个棋局,还是要一步一步来,从长计议。”
李思琛觉得谢丞好没意思,刚把话头绕到他新收的小徒弟上,又被谢丞给拽了回来。
他已经陪着边上这俩人在这儿坐了几个时辰,棋也看不懂,茶倒是喝完了四壶,点心吃光了三盘,这年头生意本就不好做,还天天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你先别棋不棋的!”
李思琛一把夺过谢丞攥在手里的棋子,“上回在茶楼,我看到你小舅子了!”
谢丞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思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梁程啊!”
“不光是他,他还带着一位女子,好像是在聊苏梁之争。”
华徵音轻挑眉梢,饶有兴趣,“近日朝廷纷扰不断,苏梁之争愈演愈烈,哪个茶馆都避不开有人谈论这个话题。”
李思琛附和,“可不是吗,但这位晋国公府的大少爷整日沉迷烟花柳巷,最后还要别人告知,属实是心大。”
“梁程不喜关心朝堂政务,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倒也正常。”谢丞将棋子一颗一颗扔回棋盒中。
“大少爷后来知晓了,听闻还往宫里跑了一趟,估计是要告诉梁昭吧。”李思琛慢慢凑过来,在谢丞耳边道,“梁家被苏家逼到无路可走,你这时候拉拢梁家,还能解救梁家于水火,岂不是两全其美?”
华徵音闻言直接笑出了声,“阿琛还是如此喜欢夸大其词,以晋国公在朝廷的地位,还不至于无路可走。”
“不就是时间的问题吗?晋国公虽在朝廷上说得上话,但向来不争不抢,苏家需要晋国公的支持,到时候狗急跳墙,可说不准会把梁家怎么样呢!”
华徵音,“好歹是皇后母家,苏家也不敢乱来。”
李思琛侧过头问谢丞,“你怎么看?难道不去求一下你老丈人支持?”
“晋国公在朝廷根基深厚,身边又有不少没有参与党钴之争的同僚愿意帮衬,如果我这时候可以拉拢,让梁家站队……”
他顿了顿阖上棋盘,将其放回身后的柜中,整间包厢内安静到只有木柜板推拉开合的吱呀声,他背对二人,低声喃喃:
“我不想将她搅进来。”
李思琛听完,扔了折扇两眼一闭,躺那儿没动了。
待谢丞回到府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他。
“伤还没好全,就到处瞎逛,有什么事能比自己身体要紧?”
谢丞站定,回眸瞥见太傅拄着拐杖站在长廊的那头,看样子是一直在等他。
谢丞作揖行礼,“遇上几位好友,相谈甚欢便忘了时间,徒儿身体已无大碍,多谢师父挂怀。”
刚准备离开,太傅再次出声道,“你住的那别院,为师也不曾来管过你。”
“不过里边猫儿狗儿的,夜里声响太大,吵得为师夜不能寐,你自己注意点分寸。”
谢丞眸光闪了闪,躬身道,“徒儿知晓了。”
“去吧。”说罢,他也转身离去。
别院里,长柏提着一把扫帚还在庭前打扫卫生,一片枯枝败叶都没留,做事认真细致。
扫完了庭院,他寻了块抹布带上水桶擦洗每块石板,在他擦拭门板时,门突然被移开了一小块缝隙。
起初长柏也并未在意,随着他动作幅度变大,两扇门板也离得越来越远,等到他发现时,屋内陈设已清清楚楚暴露在他眼前。
入目的便是那幅挂在正堂的画像,长柏在原地愣住,手里的抹布掉到了地上,好久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一副当今皇后的画像。
“长柏,你在这儿做什么?”
谢丞一声不吭地出现在长柏身后,后者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就在差点撞上背后书架时,被谢丞抓住。
长柏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徒儿,来洒扫庭院……”
谢丞眯了眯眼,问道,“这么晚了,还在打扫?”
长柏听出来谢丞在怀疑他有意为之,他也如实道,“之前在少爷那儿,徒儿向来被分到这活,虽说是书童,但也要夜夜清扫,直至一尘不染,少爷满意为止……徒儿习惯了。”
“这种事,习惯不得。”谢丞皱起眉。
“以后你只需要负责自己屋里的日常清扫,其余的你无需再管,这间屋子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许你擅自进来。”
长柏躬身,“徒儿知错了,此次也不是有意闯入的!”
谢丞将他扶起身,教他挺着腰杆子与人交谈,“既然是无心之举,与我说明便是,为师自然相信你。”
“日后你在外与人打交道也是这般道理,若你真的没错,是他人故意陷害或胡搅蛮缠,胆子大些,说的话才有底气,别叫他人欺负了你去。”
长柏抬头,弱弱瞥了一眼谢丞,“那对面始终误解我,我该如何?”
“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饶是随他告到衙门那边去,也是一个结果,你不必害怕。”
“是。”长柏把水桶拎到门外,顺手捡起刚才掉落的抹布,“师父身体还未好全,应当早些休息,徒儿先告退了。”
“等等。”
谢丞叫住了他,长柏不明所以回头。
“自明日起,宫里会开设尚书学堂,由为师担任夫子,届时会有很多官家子弟前去听学,你与我一同去。”
长柏两只眼睛都闪着光,一时欣喜到不敢相信谢丞刚才说的,反复问道,“当真?师父……徒儿,真的可以去学堂听学!”
“你现在是我的弟子,有什么理由不去?”
谢丞想要关门,见长柏还站在原地,嘴角向上扬着,像是傻掉了般,谢丞将他叫回神。
“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日课上,我可是要考你的。”
长柏赶忙作揖行礼,“是!弟子告退!”
说完,他立刻跑回了自己的屋子,谢丞看着他满心欢喜的背影,眼里渐渐盛满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