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晟越说越激动,眼眶渐渐有些发红。
“后来呢?”老人凝视着他,平静地问。
“后来,我把一切向依云和盘托出,依云愣了许久、想了许久。第二天,依云去回了老夫人。也不知她是如何说的,但老夫人答应:人,长孙家可以养,但不许住在府中,要另造院子圈起来。
“于是,我便派人在山中辟了一块空地,造了一处院落,安顿江雪母女住了下来。江雪本就生性闲淡,这样一来,不必面对长孙家的众人,反倒合了她的心思。我也记挂江雪,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前去,与江雪花前月下,日子倒也惬意。”
听到“惬意”二字,老头嘿嘿冷笑一声,不屑地撇过头继续去摸着身旁卧着的老虎。
长孙晟丝毫没有注意到老头的表情,继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要不是那天我的朝中故交突然来访,我们的日子或许还会那样平静地过下去。
“来访者名叫宇文成龙,是当朝宰相宇文化及的长子,因奉旨出使突厥,途径栖霞山庄,顺道进庄来找我叙旧。酒过三巡,醉意朦胧的宇文成龙贸然提出,要江雪抚琴助兴。看我黑着脸不发一言,那宇文成龙僵着舌头叫嚷:‘我说长孙大人,京城中谁不知道你老兄金屋藏……藏娇,那江雪怎么说也只是个婊子,就算入了你长孙府,也洗不干净已经脏了的身子,你又何必太在意。更何况,只是让她唱一曲而已,又没有让她陪着共度良宵……’
“他说这话时,正巧老夫人从门前经过,那宇文成龙嗓门大,他说的话老太太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场气得差点昏厥。等一回房,便叫来依云大骂,让她立刻处置了江雪。依云无奈,只得瞒了我,去找江雪,恳求江雪顾全长孙府的颜面,自行离去。江雪听了只是冷笑,不置可否。
“可是我不明就里,当日受辱后喝得酩酊大醉,也跑到江雪院中大放厥词,怪怨江雪自私,怪怨她贸然前来栖霞山庄不仅毁了我半生名望,还可能会使我满腔抱负付诸流水。发了一通牢骚后,我扬长而去,一连半月都没再来看过江雪。
“其实我并不是真正嫌弃她,只是因为忙于操办老夫人的寿宴,才没有去看她,谁知她竟心灰意冷,决意求死,减饭减水直至后来滴水不进……”长孙晟说着,哽咽起来,“她就这样去了……”
谈到江雪的死,长孙晟起初只是哽咽,渐渐的,他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已的情感,像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
老头默默地注视长孙晟许久,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逝者已逝,你也不必太过伤感,现今你要考虑的,应该是那个孩子。”
“是啊,”长孙晟举起袍袖擦擦眼睛,抬起头来看着老头,“雪儿死后,我一直在考虑孩子,想着要把她接入府中,可是没料到这孩子竟然比她母亲的性子还要硬,竟然弄到了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
接着,长孙晟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讲给老头听,末了摇头道:“现在我将她暂时安置在容华洞中,让我的一个弟子帮忙照应,至于以后该怎样办,我心里实在是没有主意。”
“没有主意?”老头撇撇嘴,“没有主意你就不到我这里来了。既然来了,你就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说出来,要是举手之劳呢,我或许心一软,就帮了你了。”
“我想让你收蕙儿做个徒弟。”
“徒弟?你让我收个人做徒弟?”老头跳起身来,把头摇的如同拨浪鼓,“我这辈子最不乐意的就是和人打交道,一和人交往,就难免有感情,什么儿女情、君臣情、袍泽情、朋友情、主仆情、家国情……我的前半辈子都毁在这上头了,老了老了,我再收个不省心的徒弟,再多一个牵挂的人,再受什么师徒情的煎熬,这几年我逍遥惯了,绝对不会想不开,给自已添个累赘。”
长孙晟不屑地摇摇头:“你莫要嘴硬,你在马邑开了药店,将制作好的成药在店中售卖,治病救人,难道不算跟人打交道。”
“我为什么制作成药售卖,难道我不晓得看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只卖成药就是不想跟人打交道。”
“那你每年都去草原呢?还不是放不下?还不是在跟人打交道?”
“就是因为有着羁绊,放也放不下,所以才不想再有什么新的羁绊。好了,你不用再废口舌,我是决计不会收什么弟子的。”老人摆摆手,语气很是坚决。
长孙晟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到老头的面前:“你看看这个,再说收不收。”
老头不以为然地斜眼一瞅,面色瞬间凝重起来。他伸手接过长孙晟递来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沉声道:“这玉佩是平原王府的信物,当初王府中有这东西的不足十人。这一块上有一个‘嫣’字,应该是嫣儿的。这东西……你……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滴血认亲那日蕙儿拿出来的,蕙儿说……她说是江雪临终前给她的……”
“你的意思是——这玉佩是你刚才讲到的那个江雪的?你的意思是——江雪就是……嫣儿?”
“是。她从未对我提起过……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始终只对我说她出身官宦世家,我不知道原来……”长孙晟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老头的身躯跟着颤抖起来,面色也开始涨红。忽然,他举手向着长孙晟的脸打来。长孙晟不闪不避,那手掌却在长孙晟面前停住了,狠狠地转向了身边的一棵大树,顿时木屑纷飞,大树剧烈摇动了几下,轰然倒下。树旁卧着的老虎吓得嗷呜一声,掉头窜入没膝高的草丛中去了。
老头颓然跌坐在大石上,低头抚着那玉佩上的璎珞,颤声道:“当年是我在云中郡那拱桥底下把她丢了,我找了她整整半个多月,杀了几十个人,可还是没有找到。谁知,她竟然流落到了京城,流落到了那种地方。还遇到了你……”
“是,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我来求你,求你照拂我们的孩子。”长孙晟说着,起身冲着老头就要跪倒。
老头眼疾手快,抬手扶住,道:“你这是做什么,既然是嫣儿的孩子,我责无旁贷,你现在就去把她带来即可。”
“我想着她一定得由你来教,可是,你却不能把她带到这谷里。”
“这是为何?我这谷里犹如世外桃源,为何她不能来?”
“正是由于这是世外桃源,我才不想让她来。”
“为什么?”老头很是不解。
“你想想,蕙儿今年十二岁,再有几载就到了及笄之年,该着嫁人了。若是待在这里,终日里与虎豹狼虫为伴,和外界没有丝毫接触,那……”
老头急了,打断长孙晟道:“你还会不会说人话?什么叫到了我这谷里,终日里与虎豹狼虫为伴,我不是人吗?再说了,在我这里虽见的人是少了些,可是却可以保证她不会和她母亲一样,遇到像你一样的负心汉,以至于误了终身。”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熟悉无垢的,是不是?”
“是啊,那丫头温婉和顺,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么了。”
“我是想让她们姐妹俩能够仿效娥皇、女英……”
“你是想让她们一起嫁到唐国公府,嫁给李渊的那个二小子?”
“是啊!”
“所以说你说的那个照顾江蕙的弟子,就是在你这里学本事的李世民?”老头有些恍然大悟。
“是,蕙儿性子倔,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二人培养一下感情,待无垢与世民成亲时,蕙儿也一并嫁过去,有了无垢在李府照应蕙儿,我也就放心了,也算是给雪儿一个交代。”
“胡闹胡闹,你用你的脚后跟想一想,即使江蕙心中有了李世民,愿意嫁给他。可是你自已的闺女,如今连你的栖霞山庄都进不去,那李渊是什么人物?李府是什么地方?你想把江蕙嫁进李府?快别一厢情愿做你的黄粱美梦了!”
“我也知道这事有些难办,所以才需要在两个孩子之间培养感情,成亲的事以后让世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成功,即使不能和无垢一起嫁过去,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你觉得李世民可以做到?”
“我不知道,只是希望他可以做到。”
老头低头寻思半晌,终于道:“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们就试一试。不知道你是怎样打算的?”
“我想着,每天白天蕙儿跟着你学功夫,世民到庄子里读书,晚上就让世民去容华洞陪她。”
“好吧,就按你说的试试,不过,”老头抬手抚上额头,缓缓道。“你的好徒弟可是国公家的公子,锦衣玉食,哪里能过得了这样奔波劳累的日子?除非他真的喜欢上了江蕙。而且,你想过没有,即使他真的喜欢江蕙,也愿意到山里陪江蕙,可是这马上就入冬了,冬天山里是什么情形你不是不知道。时间一久,来回的奔波和山中艰苦的生活条件一定会逐渐消磨这种喜欢,到时候入山陪江蕙很可能就会被他当成了负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想想,等真的到了能谈婚论嫁的时候,恐怕你那好徒弟也已经没有了和江蕙相携一生的兴趣了。”
长孙晟沉默了,如今他已经人到中年,看过多少世事沧桑,自然知道老头说得很有道理,想了许久方道:“试试吧,说不定能行呢。”
“你看这样如何,”老头思忖道,“就让他们相处十几天,在你那好徒弟感到厌烦前,我就带江蕙离开,这样既让他们有了感情,也不至于将感情消磨殆尽。等明年春暖花开,我再带江蕙回来,到时候再让他们相处。”
“好吧!”长孙晟紧蹙双眉,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惆怅。
返回栖霞山庄,长孙晟直奔宁寿堂而来。
屋中婆子丫鬟、还有无忌无垢、韦珪韦钰一帮小辈,见长孙晟一脸严肃地进来,忙都退出。长孙晟一句话都不说,跪到老夫人面前,叩头有声。长孙炽、长孙绮、长孙敞连同高夫人见长孙晟如此,也不敢做声,都默默聚拢来,随着跪在长孙晟身后。
老夫人皱眉对长孙晟道:“你不必如此,我同意了,你带那孩子回庄子便可。”
长孙晟重重叩了一个头,颓然道:“江蕙是不会回来的。”
“那就让她回她们原先住的那个院子好了。”
“她也不会回去的。”
“那怎么办?你就打算一直让她像个野人似的住在山洞里吗?”老夫人冷冷地说,语气中没有一点温度。
长孙晟不答,垂头伏在地上。
“也罢,”老夫人呆愣了半晌,才道,“一切随你。”
长孙晟心中一松,眼泪却止不住,伏地无声地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长孙绮起身拉着长孙晟的胳膊,将他拽到椅子上,自已坐在他的旁边笑道,“我们几个刚和母亲说了,为免皇上疑心,明天我们动身回京城,栖霞山庄和母亲还托付三哥三嫂照应。至于这些小事,母亲也说了,三哥自已看着办就好。”说罢,长孙绮又看向高夫人:“三嫂,韦珪韦钰我就留在山庄了,京城中灯红酒绿,诱惑太多,让他们在这里静心学些本事。”
高夫人笑道:“妹妹放心,前几天你同我说过后,我就已经命人将致虚堂旁边的沧澜阁收拾出来了,让他们小哥俩住在那里,离我们两个近些,也好照应。什么时候你想他们了,就给我来个信,我亲自把他们给你送回去。”
“好好,”长孙绮笑颜如花,“嫂子好久没有回京了,京中有好多变化,街道拓宽了,沿街的商铺都装饰一新,花团锦簇,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长孙炽、长孙敞也忙着上前极力找闲话说笑,大家再绝口不提江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