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如钩

七夕之夜，月似银钩。

一儒雅装扮的中年男人，脚踩碎叶、身披月华，神情恍惚地向青州城外一土丘上走来。

抵达土丘，中年男人神色更添落寞，轻呼一口浊气，直接就地而坐。

土丘上，一块墓碑孤零零地竖着，碑后头是座小型坟冢，数棵松柏稀稀拉拉布落在坟茔周围。

男人伸手，以手指一点点擦着碑文。碑是大理石材质，坚硬细滑，其上的字苍劲有力。

蓦地，男人“哦”地轻呼，手上擦拭动作徐徐止住，双目直勾勾盯着碑下一簇花，很明显，花刚刚放置于此地。起初，他以为是野花，直到近距离轻触石碑，才辨认清楚，花并非墓地所长，而是刻意从他处摘得。

他抽出一枝，花叶上承着三三两两水珠，夜色中有些发亮。男人双眼暴射精光，电光朝露般将周围扫视一番。

不久，他的身体又从紧绷变回松弛，重新将鲜花放入原地，并轻轻拢一拢花束，使其摆放得更加周正。动作缓慢、柔和，仿佛出自一位无力的耄耋老人。

片刻，男人身后轻飘飘落下一人。动静微小得，就如一片落叶滑落枝头。

中年男人并不震惊，缓缓转过身来。

对面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右臂空空，袖管轻荡。从衣袍判断，隐约是个道士。

中年男人面上不动，心中却已断定，道人内功必炉火纯青。

道士幽幽开口：“第二远之，江湖都传，尔等武功已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气度着实非凡。”

第二远之看着道人，一言不发。道人提高声量：“大侠，小道此生从未伤天害理，今日只为在武艺上，与你切磋一二。”说话间，衣袍未动，脚步却已微不可察地向左挪了一步。

第二远之瞟了一眼，左边是其下山途径。再环顾四下，山石兀立，林木森森。但总归，对他来说，都不是障碍。

清冷的面色上覆上凝重，语气中带着丝丝傲气：“若我所料不错，阁下便是落霞山紫阳道人吧。能与你切磋，远之倍感荣幸。只是，今日不可。”

紫阳道人讶异：“为何不可？”

第二远之回望墓碑，眼神温柔：“不想打扰到沉睡之人。”

紫阳道人心下了然，却坚持说：“我已言明，从不伤天害理。此时、此地比武，正是应了这句承诺。”

默不作声，第二远之的眼神却告诉道士，他不明白。话，对道士说，又像对自已说，甚至对坟茔中人说。

紫阳道人看对面之人一脸困惑，嘴角勾笑：“那碑后人，与你有道不尽的情情爱爱吧。十五年前的七夕之夜，她香消玉殒；今日，便让你与她相聚黄泉。此举顺应天道，你可明白？”

第二远之沉默无言，虚浮微晃的下盘却昭示，他的心乱了。

道人面上的嘲笑更浓，定定看着第二远之，继续道：“冷冷清清的十五年呐！那与他山盟海誓之人，却好端端苟活于世。他似乎忘了她，唯独在七夕之夜无言凭吊须臾。小道觉得匪夷所思，只能牵强理解为，他为了什么狗屁的大义吧。”

起初只是轻晃，此刻，第二远之的抖动，可用震颤不止来形容。

紫阳道人刚挥起左手，就听巨石后传来簌簌声响。耳力听辨，是一年轻女子和一少年郎。随着道人发起攻势，少年惊呼出声。

紫阳道人纵身跃起，猎猎掌风就欲拍下。但第二远之听到少年郎惊呼，瞬间清醒、警觉，眸色清明，一扫方才迷茫之色。

恰时，紫阳道人掌风已到，第二远之顿感周身压力剧增，躲闪已然不及，急忙以掌向上迎去。

霎那间，呼呼声不绝于耳，更有暗器声掺杂其间。那些小件器物，纷纷从山石之后袭来，齐齐向第二远之周身飞去。

头顶有道人强劲掌风，周身有数不清的致命暗器，第二远之无论抵挡哪个，势必会被另一方打中。

紫阳道人为了防他跃起躲闪暗器，掌力愣是加了十层，瞬间身下人的长衫向外飞涨。

第二远之仍选择向上迎击，身体却在霎那间飞速一转。

轰隆巨响，伴随着暗器纷纷掉落的锒锒声。

树上有人摔落，石后有人惊呼，紫阳道人被震出老远，落地时脚步不稳，面色煞白，再无此前扬扬自得模样。

第二远之定定站着，神色恢复清冷淡漠，星月之下，他身姿挺拔，在周围龇牙咧嘴的映照中，庄严又不可侵犯。

氛围静寂，诡异得没有半点声息。

第二远之突然发出闷哼，伴随石后青年女子的急呼，以及紫阳道人欣悦的轻笑。

紫阳道人以为自已伤到了他，错了，第二远之平静地反手从背上拔出一个东西，那暗镖于夜色中闪烁银光，虽然疼痛，但并不麻或痒，显然并未淬毒。

第二远之起初心生微喜，转念又重归凝重。紫阳已是劲敌，这发镖之人内力更是深不可测，今日估计是要交代此地了。冲四下扫了一遍，淡漠地喊道：“诸位，都出来吧。”

死一般宁静。

倏地，杂草间又飞出一枚暗器，目标并非第二远之，而是直直飞向青年女子。

眼看就要打中女子，第二远之慌忙将手中银镖投掷出去，而林木之后，亦有一枚银镖飞射出去。

三枚暗器近在咫尺，女子已然吓蒙，怔怔呆立原地。

第二远之刚欲吐出“小心”，就见三枚暗器“咣啷咣”撞在一起，两枚银镖纷落在女子身侧，另一暗器因体量小，崩裂间弹进草丛，不知所踪。

轻呼口气，第二远之心中仍有疑惑。发射银镖者，显然武功卓越，先伤了自已，又协助自已。周身劲敌环绕，且都在暗处，容不得他仔细琢磨。

第二远之猛地朝石碑跪去，似乎已全然忘记此时危险处境，只是悲痛欲绝地说道：“玉儿，我答应过你，从此再不杀人，可今日怕是要违背承诺了，还是当着你的面。你且耐心再等些时日，我必与你团聚……”

就听石后青年女子气愤地打断：“莫要继续诓骗于她！”

第二远之一惊，起身回望该女子。但见那女子清丽脱俗，月华照耀，更显天人之姿。

杂草丛中不声不响走出数人，树上也跳下几个，皆蒙着面，眸色暗沉。

女子将石后受伤少年抱起，双目放光，怒视着第二远之：“故作深情，花言巧语，日日让她等你。如今人都死了，还在欺骗！我看这么多年，你根本没什么所谓大事，若是真心相爱，你现在就去下面寻她！”

越说越激动，干脆将少年放在地上，从腰间利落抽出宝剑，挽个剑花，向第二远之袭去。

随着距离拉近，第二远之面色愈发惨白，手指不住地颤抖。待女子来到，他轻抬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持剑的手，女子脱力，哐当一声，宝剑坠地。

第二远之口中喃喃：“是你吗？人死，还能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