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财随他同去,进宝把食谱带回金府。小宝想他喝几杯把正事儿办了,在晚饭前赶回去,怀恩不会知道的,可惜他忘了他的小进宝只有一根筋和小半瓢脑仁儿,少嘱咐一句就能坏事儿。
进宝带着食谱回去,迎面就碰上了怀恩,看到怀恩他就把头往旁边一甩,暗暗腹诽。
怀恩问道,“小宝呢?”他从醒来就不见小宝人影,虽说苏州是金家的地盘,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小宝一人出门,他怕他爹额外有动作,也怕宗政里瀚出其不备。只是昨晚夜行去见李功祥,来回用轻功紧驰三个时辰,回到金府时他已很疲累,小宝走时他还没醒,稀里糊涂就没跟着。
进宝一抬下巴,“我家少爷去倚翠楼了。”心里还有些得意,以前少爷追着你不放,你还爱搭不理的,现在少爷不稀罕你了,看你活该,怕怀恩这个外地人不知道倚翠楼是哪里,还加了一句,“可是苏州最有名的窑子。”
进宝正想多说些话刺激怀恩,可他不敢开口了,怀恩眼睛突然睁大,双眸射出嗜血的锋芒,脸庞笼罩在一片阴暗下,薄削的唇像在克制什么一般不住地颤抖着,浑身爆发出了强大的杀气,双拳握得咯咯直响,垂顺的长发因内力的勃发而无风自动,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冻结成冰,进宝心跳得跟打鼓一样,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的气势吓倒,等怀恩消失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已恐怕又说错话了。
风呼啸着从怀恩耳边刮过,刺得他头痛欲裂,他感觉自已的身体快要炸开了,有一股郁结的气在他体内不断膨胀,胀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难受,那种愤怒让他想把眼前所及的一切都毁了。他抓住了几个人,那些人面目模糊,只有惊恐的表情很一致,他们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他就朝那个方向狂奔,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少主”,他知道那是左影,可现在一切都与他无关。
倚翠楼,窑子,他知道什么是窑子,是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他的小宝在那个地方!他没办法压下自已鼓噪的心跳,没办法缕顺自已狂啸的气息,他脑海中是一幅幅不堪的画面,小宝可能在和别人耳鬓厮磨、赤身相拥,把所有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拿来讨好别人,如果这些画面被他看到,他一定会把那人撕成碎片!他从来没这么愤怒,愤怒到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已,他气息全乱了,步伐也不平稳,气血在经脉中暴走,这时候如果有人偷袭,他会输得轻而易举。可他抑制不了自已体内的风暴,金小宝发过誓的,说只属于他一人,他不容小宝反悔。
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倚翠楼三个嵌金大字,怀恩一阵风一般卷了进去,一间一间踹开紧闭的房门。
怀恩破门而入的时候,小宝正卧在榻上,左右各一酥胸半露的美人儿,跟没有骨头似的瘫在他身上。小宝在这样的场所是轻车熟路,与一群纨绔子弟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虽说一开始半推半就地来了,不过这熟悉的一切让他悄然找回了一些往日的气概,前段时间在怀恩面前,净装孙子了,让他的自尊有些受损。眼下被人恭维奉承,身边儿的美人百依百顺,他略有些飘飘然,也找回了一些自信。当然了,他虽有些心猿意马,却不敢真做什么,他不是藏得住事儿的人,要是真做了,肯定给怀恩看出来,在他心里,世间姹紫嫣红,抵不过怀恩半分风情,他一生只有怀恩一人就足够了。
几杯酒下肚,小宝没忘正事,正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让这些公子哥儿痛快吐银子,就听着外面传来声声尖叫,然后就是房门被大力撞开的声音,屋内的人一顿,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房门伴着巨响在下一瞬被外力贯开,震得墙面都颤动不止。
当面容扭曲、身上寒芒四射的怀恩出现在小宝眼前时,小宝只觉一股冰寒之气从脚底骤升至头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完蛋了。
屋内几人睁着一双迷醉的眼看着横空出现的白衣人,置若寒颤。
小宝双唇嚅动,想说些什么,却在怀恩冰刃一般的眼神下越发地心虚害怕,以至于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艰涩,脑子也一片混乱。
怀恩一双漆黑的瞳仁孕育着风暴,他盯着小宝,寒声道:“你骗我。”
小宝一愣,推开惧于怀恩的气势而往他身上缩的女子,手撑地想站起来,可他紧张得腿软,一下子摔在地上,这一摔把堵在体内的郁气给震散了,他终于能开口,慌忙地说:“我没有。”
怀恩听到这句辩解反而怒气更盛,他全身都在颤抖,咬牙切齿地复道:“你骗我。”
小宝以低矮的姿态哀求道,“怀恩,我没有,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旁边有喝多了不怕死的调笑道:“金少爷……这谁呀?我看他是男扮女装吧……啧啧真美呀,不会是金少爷的夫人吧,可给抓个……现成了……哈哈哈。”
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那人已经被隔空一个耳光扇得在地上连滚了三滚,一头撞在桌脚,来不及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屋里的人顿时慌了,开始叫自已的家仆。
小宝瞄了眼外面的情景,招财正和左影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一行人带来的家仆和倚翠楼的护院正与左影带来的人对峙着。怀恩就是现在把他们一个个捏死,也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
怀恩的眼里拉满血丝,一步步朝他走来。
小宝颤抖声着:“怀恩,这事是我错,可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屋内的人都慌乱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顷刻间硕大的雅间就剩下他们两人。
小宝从地上爬起来,哀求地看着怀恩,“这事我错了,我们回去说好吗?我绝没有……呃!”
怀恩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小宝双脚离地,呼吸不畅,整张脸憋得紫红。
怀恩厉声道:“金小宝,你敢骗我,你当日说过什么?我不准你反悔!”
“我……咳……怀……”
正在小宝觉得他就要被活活掐死的时候,怀恩已经将他甩在了地上,小宝在光滑的塌上滑出一丈远,吸进空气的一瞬间止不住狂咳。怀恩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里已经没有往日的柔和,一如初见时的狠戾阴冷。
小宝刚要张嘴,一个耳光打得他半边脸都麻了,脑子嗡嗡直响,血顺着唇角往下流。小宝眼圈儿红了,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现在的怀恩就像随时要将他撕碎的野兽一般,他又急又悔,真希望自已现在正在做噩梦。
他后悔耳根子软,来这该死的地方,结果惹恼了怀恩,若是这一次把他们之前的点滴都给毁了,他会恨死自已。
小宝不敢说话,只能哽咽着拽着怀恩的袖子,无声地哀求着,可惜怀恩眼里没有怜悯,怀恩一把甩开小宝的手,掐着他的下巴问道:“是不是我没伺候好你,让金少爷要来嫖妓?”
小宝连连摇头,“我没有我不敢,我只是来喝酒。”这话说出来确实连小孩子都未必信,小宝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让怀恩消气。
怀恩没有给他时间多想……
倚翠楼一片狼藉,被毁了大半,角落里一群人蹲在地上,被他的手下围住,招财和随后赶到的进宝蜷缩在地,左影仰头看着他的主子横抱着一个人缓缓下楼,他身边站着右影。
右影一见怀恩,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拱手道:“少主,属下今日刚到。”
怀恩点点头,面无表情。
招财和进宝双眼赤红,呲牙咧嘴地冲着怀恩干吼,两人显然都被点了大穴,身不能动,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表情狰狞,恨不能把怀恩生吞活剥了。
怀恩看着他们淡道:“他没事,与其想着找我报仇,不如想想怎么封这些人的口吧。”
这突从天降的闹剧,不仅砸了倚翠楼,也把在场人砸晕了。怀恩怒火攻心,早忘了在什么地方,虽然众人看不到,但两人从头到尾被楼下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在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金家大少爷,关于他的风流艳史,都可以编纂成籍了,刚刚发生的事太让人震撼,众人一时都回不过神来。
招财进宝和左右影,倒是早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可招财进宝接受不了他家少爷被当众羞辱凌虐,他家少爷从小就万千宠爱集一身,从未有人敢这样对过他。
左右影及一干下属则接受不了他们一向冷静自持近乎无情的少主,会像个老婆红杏出墙的妒夫般,妒火滔天地跑到妓院大闹特闹,甚至当众做出那种事……
在场所有人都僵硬着,只有怀恩表面上云淡风轻,吩咐左影留下善后,吩咐右影准备马车。
怀恩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只能看见他微微露出来的额角,听见他沉重的呼吸,直到手臂酸软,却不想放下。
马车停在门口,门外早围了一群不明所以等着看热闹的人,左右影把人群驱散开,怀恩把小宝小心地放在马车上,临上车前低声对左右影道:“按原计划下月初三行动,做好一切准备,不得有误。”
两人略一怔愣,齐声道“是”。
怀恩上了马车,放下幕帘,才缓缓掀开盖在小宝脸上的被单,就这么一路看着。
平时总是笑得无忧无虑的人现在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睡梦中眉头依然纠结在一起,脸上是一道道干涸的泪痕。怀恩对人的长相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他只知道,他喜欢看小宝的脸,也喜欢看小宝其他的地方,尽管这人有太多地方不尽人意,可他还是喜欢。他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该寄望于品行德才样样不出众的小宝能够若他期望一般和他相处,和他过期望中的生活,他只要能把人牢牢掌握在手中,让其乖顺、听话,永远留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金小宝,你不该招惹我,你招惹了我,这辈子就没有反悔的机会,这是你自已选的。你管不住自已,没关系,我来管。你能左拥右抱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金家富庶,我定要让你一无所有,定要让你没有资本再去招惹任何人,定要让你从今以后,都只能依靠我一人。
小宝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
睁开酸肿的眼睛一看,招财进宝正红着眼圈儿看着他,两人鼻青脸肿,没比他好看多少。
意识醒过来,小宝鼻头一涩,他眼泪哗地就流开了,他委屈地直想撞墙。
招财慌忙给他擦眼泪,“少爷别哭,哎,不是,你还是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啊,大声哭,这里没别人,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报仇,只要你一声令下,金府六百食客就一起冲上去把那兔崽子大卸八块!”
小宝闻言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扯淡,他要死了,我怎么办……小爷就、就中邪了……看上他了……他就是个疯子,呜呜呜我到底中什么邪了……”
招财安慰着他,自已少爷什么样,自已跟了十多年了,能不知道吗,什么心思都写脸上,他就是死乞白赖地喜欢上人家了,谁劝都没用,那兔崽子要是对他少爷好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么丧心病狂,说不定哪天少爷小命儿都得搭进去。
进宝急道:“少爷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他都那么对你了,你还喜欢他。”
小宝闻言眼眶更湿了,抽着气儿说:“我就是喜欢他,其实这事儿也不全是他的错,我也不该去妓院……”小宝想到伤心处又哭了,心里委屈不已。
他觉得人跟人真是不一样,若是这事儿是怀恩犯的,他就是把整个妓院拆了,也舍不得动怀恩一根汗毛,可怀恩却能那么对他,无论他怎么求饶都不心软,甚至不听他一句解释,就算他错了,也不能这么狠心啊,怀恩根本一点不心疼他。今天早上一觉醒来,多么像他们的第一次,他难过不只是因为身体,心也痛得厉害,两人绕了一大圈,他受了那么多罪,做了那么多努力,结果又回到了原点,他和怀恩之间的甜蜜,好像是他做了一场梦。
最让他难受的是,只要一个不顺意,怀恩就能不把他当人地糟蹋,而他却连恨都恨不起来,反而要找自已的错误来安慰自已,他怎么就贱到这地步了呢。好比现在,他最担心的不是外面的人怎么看他,他爹娘知道了会怎样,而是怀恩还会不会理他。他就是喜欢怀恩,失去怀恩远要比丢人现眼来得痛苦的多。
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小宝能下地了,这期间怀恩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虽然小宝知道他就在自已隔壁,但是起码他没有甩手走人,这么点微薄的希望也让小宝觉得欣慰。犹豫来犹豫去,小宝觉得自已腿脚利索了脑子清醒了,应该趁自已没打退堂鼓之前去跟怀恩请罪了。
小宝知道,怀恩永远也不会像自已喜欢他那样喜欢自已,他会因为自已去妓院而发怒,恐怕也只是嫌脏吧。这段关系里,只能自已主动争取,他们这一路就是这么走来的,如果不是自已厚着脸皮始终在向他靠近,他们早就没有后面什么事儿了,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进展,小宝不能、也不舍得放弃。
深夜,小宝踌躇地往怀恩别院走去,他怕给别人看到,尤其是招财进宝,他心跳快得跟打鼓一样,又紧张又害怕。
拐进院子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到怀恩背对着他立在窗前,正与左影说着什么。
左影朝怀恩会意,怀恩也只是微微偏了偏脑袋,并没有转过头来。然后左影就出来了,推开门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宝一眼,转身走了。
小宝脑中天人交战一番,终于硬着头皮进去了。
怀恩转过身,昏黄的烛光下,脸庞隐在暗影里,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眸黑如子夜,深不可测。
小宝一时手足无措,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只能又委屈又期盼地看着他。可惜拼耐力小宝显然不是对手,在怀恩毫不容情地注视下彻底败北,只得拖着僵硬的身子走上去,低着头小声说:“你还怪我吗?”
怀恩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我那天……你可真够狠的,怎么就不能听我解释一下呢?”
这句话不知戳着怀恩哪跟筋了,他一下子就火了,“你还敢跟我提那天!”
小宝拽住他的袖子急道,“你不能乱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去刘老板家给我爹拿食疗的菜谱,谁知道以前的朋友都在,我却不过的情面,我不想去的,我打算喝点酒就回来的。”
怀恩一把甩开他的手,冷道,“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因为我去得早了吗?”
小宝眼圈一红,“你一点都不相信我,我知道我以前名声不好,可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你为什么不能听听我解释,非要那样……你的心怎么那么狠。”
怀恩忍了又忍,手却像自已有意识一般,甩手一个耳光将小宝扇倒在地上,一脚踩在他胸口,怒喝道:“你自已犯贱还要怪我狠,我没掐死你算你走运!你是第一次知道我狠吗?你有胆子耍我,怎么没胆子承担后果?你想风流快活,我成全你,把你那些花言巧语都拿去喂狗!”
怀恩气得双手在袖中握成了拳,指甲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他得趁自已还有理智之前离开。
这是小宝认识怀恩以来,怀恩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最让他心如死灰的一次,他感到阵阵绝望,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双手已经一把抱住了怀恩要离去的腿。
怀恩正火气上涌,动作一滞,低头一看,怒道:“你干什么?放开!”
小宝抱着他的腿不肯放开,边哭边道:“怀恩,我错了,你别走,你别生我气,我再也不敢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走。”
小宝的眼泪顺着脸颊淌到了嘴里,说到最后越发地含糊不清,也越显得可怜。他在怀恩面前早就没尊严了,也不差这一次了,什么自尊、什么骨气,去他妈的,要是怀恩不要他了,他就什么都不要了,留着脸面有个屁用。一想到怀恩要走,再也不理他了,就跟剜他心似的痛。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都是靠他这么死皮赖脸争取来的,他又不是石头做的,当然知道羞耻、知道心酸,可怀恩哪怕对他笑一下都够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这么喜欢怀恩,除了掏心挖肺地往上贴,还能怎样。
怀恩看着小宝泪眼模糊的脸,一边鄙夷,一边心疼。印象中这张脸总是表情丰富,高兴就笑,难受就哭,不满了就抱怨,想要什么就说,就算想骗人耍小心思,也会被人一眼看穿,从品行到能力,都平庸不已,就像他始终不明白小宝喜欢他什么一样,他也不明白自已怎么就不知不觉间,非这个人不可了。
刚才说什么成全,不过是气话,今后无论金小宝愿不愿意,他都别想从自已手里溜走。就算小宝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怀恩却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单纯对自已好的人,图的也只是自已这个人而已。
他不要求小宝什么文才武略,他只要小宝在他身边,眼里只有他一人,陪他到老。
看着那张泪眼婆娑的脸,他就是有气也发不出来,长叹一声,他把小宝从地上拉了起来。
小宝哽咽道:“你走吗?你别走。”
怀恩没说话,把人拎起来后,放到了床上。
小宝改为拽住怀恩的胳膊,紧握着不放。
怀恩在他身边坐下,用拇指粗鲁地抹掉他脸上的眼泪,“你怎么这么能哭,这么大人了,还是个男的,你也好意思。”
小宝眨了眨眼睛,望着他。
“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怀恩这句话仿佛在自言自语,他正色道,“你以后还会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
小宝双眉一挑,眼里透出些希望,他忙狠劲摇头,“绝对不去。”
“会不会喜欢别人,不管男的女的?”
“绝对不会,我到死都只喜欢你一个。”
怀恩抿着唇,看了他半晌,道:“我无论你说的真假,能做到几分,你若再犯,我一定不饶你,清楚了没有?”
小宝用力地点头,差点又忍不住哭出来,这回是高兴的,怀恩都这样说了,那就是雨过天晴了吧。怀恩对他还是有情的,哪怕只是一点,只要有就行。
怀恩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小宝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心里有些懊恼,“疼不疼?”
小宝点头,就怕他不知道似的,做出一个又痛苦又委屈的表情。
怀恩冰凉的手掌贴在小宝脸上,轻轻地揉着,“以后不许惹我生气,你再惹我生气……”
小宝身子一抖,肩膀缩了缩,脑袋耷拉下来。
怀恩看着他,认真地说:“别怕了,你再惹我生气,我也不会打你了。”
小宝瞪大眼睛,怀疑地问:“真的?”
“真的,你这娇滴滴的大少爷,跟搪瓷一般,我本来没想伤你……我以后再不打你了。”
小宝搂住他的腰,闷声道:“说话算话,我做错什么你说,我一定改,我以后都听你的,但是你不要打我,我最怕疼了。”
“我不打你,但也有的是法子治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准再动什么歪心思。”
“我再也不敢了……”
怀恩搂着怀里的人,心里有些苍茫。小宝很在乎他,他不是不欣慰,但这不能消除他的不安,他不能完全掌握的东西,他就无法安心,小宝名声在外,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现在再怎么迷恋他,以后呢?如果他老了,容颜不在了呢?以前若是有人跟他说,他会担心自已老了丑了被人遗弃,他定会当场拧断那人的脖子,没想到他现在竟是真的在思量如此可笑的东西。金小宝会喜欢他,除了这张脸,还会有什么?等他老了,小宝还会不会把他当宝贝,如果有一天小宝不在乎他了……他不能想,也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小宝没长性,他如果不能确定小宝“不会”,就得确保小宝“不能”也“不敢”,他要把人牢牢攥在手心里。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抬起头轻柔地从他的嘴角一直亲到下巴。
怀恩按住小宝的手,低头看着他,那副献祭一般的神情,分明是想讨好自已。
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呀……
小宝轻声道:“宝贝儿,今天管你舒服好不好?你只要不生气了,叫我做什么都行。”
怀恩压着他,两人双双滚到床上。
小宝对那天还心有余悸,可想来想去,他只有这种方法最能取悦怀恩了,只要能让怀恩高兴,他也忍了。没想到怀恩抱着他躺好,却没有继续动作,只把头埋进他颈窝处,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行。”
小宝四肢都放松下来,回抱住他,两人就这么亲密又平静地躺着,他不禁回忆起了山洞里那无限旖旎的时光,却不知为什么,同样的动作,他那时候只觉得幸福美好,现在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闷闷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谁都不愿意率先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就在小宝昏昏欲睡,做着与怀恩和好如初的美梦时,一声铜器的闷响突兀地插进两人之间。小宝正在浑噩间,猛一下惊醒,没想到抱着的人比他反应还大,身体明显地一震,小宝翻过身,拍拍怀恩的背,“没什么,打更的。”
怀恩却有些气息不稳,埋着头问道,“小宝,你做错了事,我不怪你了,若是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怪我?”
小宝被他问得一愣,想也没想地答道:“当然不会,我怎么舍得怪你。”
怀恩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真的吗?”
小宝下意识地回了句真的,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怀恩,你想说什么……”他从未见过怀恩这样的眼神,如海一般,平静的表象下是汹涌的暗流,那远山一般的眉都透着浓浓的挣扎,似乎进不忍进,退不能退,然而这些情绪竟是转瞬即逝,等小宝再要确定,那眉眼中只剩下冷静和坚定。
“小宝,我是不是从未告诉过你,我姓什么?”
小宝怔怔地看着他,只觉胸中一股纷乱的气绪在嘶叫、哀鸣,他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他本能地不想再听到任何东西。
怀恩用俩人初见时的漠然和平静,字字清晰地对他说:“小宝,记住所有你说过的话,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姓宗政,宗政怀恩。”
宗政……宗政!
小宝已经不能再思考,他后颈一阵酸麻,人便堕入了黑暗。
怀恩忽明忽暗的双眼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人,紧抿的唇和僵硬的下颌泄露出他内心的动荡,他轻柔的吻一下一下地流连在小宝的眉眼、鼻梁、双唇,想把这睡颜刻进心脏,刻进身体每一寸皮肤。
尽管心里万般不舍,尽管他也迷茫,但他已经留不住事态发展的脚步,他只希望,自已这次还是正确的。“小宝,不要怪我,我会回来接你,不要怪我,等我回来。”耳边轻柔呢喃的誓语转瞬消失在了空气中,一室温情被夜风吹得干干净净,陡然降低的温度让床上的人眉头紧锁,但他没有醒来……
金家一夜之间变了天!
小宝在昏睡中被人掀翻在地,他勉强能从半眯着的眼缝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举起一段粗黑的东西朝他落了下来,他张嘴还来不及喊,那东西已经落到他腰侧,打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小宝痛喊着在地上翻滚,那东西一下一下落在他身上。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是他娘,他听到他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喊着:“老爷,别打了,我求你别打了,你真要把他打死呀。”
小宝这才睁开眼睛,看清那举着紫檀手杖的人正是他爹,窗外灯火通明,人声不断,他爹的脸被映得扭曲而苍白,一双苍老的眼里全是气苦,他娘跪在他爹面前哭泣,招财进宝站在他们旁边,双眼通红,面色惨白。
小宝脑中一片空白,他长这么大,大大小小祸事不知闯了多少,他爹再生气叫嚣着要家法处置,最狠也不过拿鞋底抽他屁股,从未舍得真正伤他,到底是什么能把他爹气成这样?小宝深陷在迷茫中,记忆和认知都断弦了一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他爹喘着粗气,一把挥开他娘的手,高高举起了手杖,声音因为悲愤而颤抖,“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孽子!”
他娘扑到了他身上,回头冲他爹哭喊,“你要打就先打死我,这事又怎能全怪小宝,他知道什么!都是我们造的孽!都是我们造的孽!”
他爹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全身力气一般,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招财进宝急忙将人扶到了椅子上。
小宝脑子里嗡嗡直响,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他娘,失神地问道:“娘,怎么了,怎么了?”
金夫人满脸是泪,甩手一个耳光,“你知不知道你招了什么人回来!金家要完了呀!”说完抱着他痛哭。
眼前白光一闪,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开了,他直觉知道他娘在说什么,说的是那个人,那个曾与他温柔缠绵,转眼又消失不见的人,宗政……宗政怀恩……
宗政是皇姓啊,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他家怎么了,怀恩到底是谁,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究竟发什么了什么?
小宝摇着他娘的肩膀,“娘,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金家怎么了,怀恩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
金夫人长吁一口气,抹干眼泪看着小宝,坚定地说:“娘没有时间跟你解释,那人抢走了账本,带走了小雨,皇上亲派御使李功祥已经在苏州城外,你马上跟招财进宝离开,一路北上,会有苏家的人接应,你再也不要回来。”
“娘你在说什么,什么账本?小雨怎么了?他为什么带走小雨?什么御使,我不明白呀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前一天还一派安详和乐,怎么一夜之间就天崩地裂了?他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怀恩冠着皇姓?小雨被他带走了?金家要完了?他爹娘要他离开?
他娘抓过桌上的布包推到他怀里,声泪悲怆,“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把以前一切都忘了吧,当你爹娘已经死了吧。”
小宝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止不住地摇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娘,我不走,到底怎么了,爹?”小宝扑到他爹身边,“爹?到底怎么了,金家好好的,到底怎么了?”
金老爷捧着小宝的脸,老泪纵横,“小宝呀,爹不该打你,金家不行了,爹保不了你了,你快点走吧,金家就你一个独苗,不能绝了后呀。”
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湮灭了一般,毫无征兆的巨变让他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无法相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叫我走,我走去哪里?这是我家,我要去哪里?我不走!招财进宝,你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说啊!”
招财只是含泪摇头,“少爷,没时间解释了,快跟我们走吧,留下来是要杀头的呀!”
小宝怒道:“你胡说八道!金家财大势大,谁敢杀我们的头!爹!娘!”
金夫人捡起布包挂到小宝肩上,不住地把他往门口推,“儿啊,李功祥着皇上密旨下江南,彻查富润商会走卖私盐、开采私矿一案,已在江南秘密驻扎了月余,蓄谋已久,就等着死证,那账本失窃,大势已去,如今他马上就要进城了,金家就要被抄家灭门了,你明不明白!你还这么年轻,娘不能看着你死,你快走吧,算爹和娘求你了,你快走吧!”
小宝一个踉跄栽在地上,招财进宝架起他手臂,小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挥开了他们的钳制,双眼空洞地看着他熟悉的房间和熟悉的亲人,却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什么……李功祥,富润商会?私盐?私矿?这是要杀头的呀……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呀……”
他只看到二老悲怆地扭过头去,小宝脑子嗡的一声,他推开门踉跄地走出去,往日热闹的金府此时空荡荡的,他甚至能听到人声逐渐远去,感觉到空气陡然变冷,他爹拄着柺杖走到他身后,哽咽道:“爹已经将府内人都遣散了,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小宝,爹对不起你,以后你不能当少爷了,你去苏家吧,苏家不会亏待你的,眼看天亮了,你快走吧。”
小宝转过身来,眼泪顺着脸颊奔涌,眼神一片空洞,“爹,是……怀恩抢走那账本的?”
金老爷点点头。
“这都是……计划好的?”
“都是计划好的,早在……哎,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从密道离开,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走。”
“什么?”
小宝抹了一把脸,整个人像被抽干了魂魄一般,“我不走,我闯的祸,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和娘了,咱们是一家人,死也死在一起。”
金老爷狠狠刮了他一耳光,“你这时候胡闹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少爷,由得你任性!招财进宝,带他走!”
小宝往后退去,大吼道:“我不走!我不走!”
金老爷吼道:“招财进宝!”
两人瞬间出现在小宝身侧,招财点了他穴道,进宝把人抗到肩上就要往住院跑。
天刚微亮,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亮的火把将萧条的金府一下子照得明如白昼,穿着朝服的兵士从正门方向鱼贯涌入。
金夫人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招财进宝也傻了眼,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还要背一个人走,根本就不可能。进宝忙解开小宝的穴道,拉着他就往主院跑,只要到了主院,进了密道,还是有望逃出去的。小宝却挥开了进宝的手,推了他们一把道:“你们快走吧,带着我你们跑不掉的。”
进宝拽住小宝急道:“少爷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我全家的命都是金家给的,我……”
小宝跟他推搡不已,硬是不肯走,招财看着渐渐缩小的包围圈,一咬牙,拽住进宝道:“进宝我们走,否则都走不掉了,少爷,我们会回来救你的,等我们!”
进宝知道形势紧迫,和招财一个起跃蹿到了屋檐之上,回头大喊着:“少爷等我们!”
小宝看着他们与追击的人打成一片,但丝毫不恋战,很快便消失在自已的视线中。他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只觉天旋地转,视线一片灰败,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剥落崩塌了,他情愿怀恩临走那一下,让他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