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刚动,想要冒险引起董后的注意。
只要犯了冒犯之罪,受一番责罚甚至皮肉之苦,让皇帝和董后亲眼看见,谢迟并不为之所动,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阮清相信,以她在谢迟心中的那点份量,兴许他可以替她抹去杀人之罪,但是绝不会为了她触及自已的利益。
然而,却不料,口中一个字还没吐出,谢迟抢先她一步。
“父皇心中所想,正是儿臣心中一直思虑之事,只待饬完毕刑部,再与父皇请命,去走一趟西北,也好亲眼目睹我大熙的大好河山,体察一番民间疾苦。”
他笑眯眯的,站在谢肃安身后,眸光毫无情绪,看着低头垂手跪在下面的阮清。
“哦?”谢肃安有些意外,笑着将手掌按在他肩头,道:“阿徵,果然不愧为朕的儿子。”
谢迟躬身俯首,“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儿臣的本份。”
谢肃安:“既然你刑部那边繁忙,也不宜多做耽搁,多让下面的人去做事,早日了却沉疴。朕也会尽快找到得力的人手接替你。”
“儿臣明白,谢父皇。那么,儿臣便告退了。”
谢迟再施礼,转身走出亭子,脸色上依然带笑,还对亭外董后的掌事太监点了点头。
但是,阮清小心抬眼,看见他那笑容底下,藏着甚是可怕的东西。
他可能等不及明年大朝会,就要动手了。
谢迟经过她身边时,突然脚步停住了,回头笑容灿烂地问董后的太监:
“胡公公,这不是孤那个会打叶子牌的嫂子吗?孤记得她。”
他在七夕节上,曾与阮清数次交集,又曾为她披衣,若完全假作不认识,却也是掉进了老狐狸的圈套里。
引阮清入宫的胡公公连忙上前,堆笑道:“殿下好记性。回殿下,皇后娘娘听说这阮氏为皇贵妃娘娘簪花甚好,今日特意招了进来。”
“胡公公糊涂,人家来给母后簪花,你就让人家这么跪着,待会儿如何簪得好看?”谢迟冷笑嗔道。
胡公公慌忙告罪,“殿下教训的是,是奴才糊涂了,见皇上、娘娘和殿下在说正经事,哪儿敢打扰啊。”
“也就母后宽厚,养得你如此偷懒。”
谢迟笑笑,便从阮清身边经过,衣袍飞逸间,从她身边轻轻拂过,走了。
“恭送殿下。”秦惜俯首。
谢迟一声不回,大步离开。
等拐出月洞门,又穿过一条小路,才脚步戛然而止。
他狠狠晃了一下脖子,“朱砂。”
很快,隐蔽的树影深处,闪出一个侍卫,“殿下。”
谢迟用力摸了摸牙根子,“给孤烧了凤坤宫!现在!立刻!马上!”
朱砂眼眸中一惊。
但是,主子办事一向疯狂,从不按套路出牌,他自从在北蛮第一次见了他,就领教了。
“遵命。”朱砂低声领命,很快消失在假山深处。
凤坤宫那边,董后又送走了谢肃安,这才顾得上阮清。
“听说,你有些巧思,很会簪花?”
阮清已经在花砖上跪得膝盖快没知觉了。
“回皇后娘娘,臣妾手艺拙劣,人前卖弄,罪该万死。”
“你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
董后在谢肃安和谢迟走后,顿时变了一张嘴脸。
“起来吧,试试看。”
她一挥手,一众宫人便开始训练有素地,将亭中画卷收起,又有人端来一盘新采的时令鲜花。
阮清勉力想要站起来,却膝盖痛得不敢动。
身边的太监宫女,全都冷眼看着,没人相扶。
她只能咬着牙,努力站稳,之后,低着头,忍着剧烈酸痛,走进亭子。
镜中,董氏照着镜子,从镜中看她。
阮清一身素淡,发间只有一支极其简单的白玉簪,因为膝盖还在剧痛,眉间微微凝起,却分明又是在强行忍耐,反而有种病弱易碎的极致美丽。
她站在董后身后,居然将一国之母的雍容华贵给硬生生比得这般艳俗!
董氏一股子酸恶的火,从胸腔里窜起来。
“真是我见犹怜,居然入了阿徵的眼。”
阮清还没来得及选花,又只能重新跪下告罪,“娘娘恕罪,臣妾不敢,臣妾罪该万死。”
董氏在镜中的脸,嗤的一笑,“快起来吧,想什么呢?你是个未亡之人,胡思乱想,就不怕污了太子的清誉?本宫说的是,七夕节上,那么多名门闺秀,阿徵他居然会记得你的糗事。”
她话中夹枪带棒,阮清听着,如芒刺在背,却强做微笑:
“亡夫少时,与殿下是知交故友,结义金兰,如今殿下贵为储君,而文昌侯府一门寡妇,早已不敢高攀。但殿下性情仁厚,仍旧对我们这些活死人多有照拂,这是老侯爷和侯爷承蒙皇恩,留下的余泽。”
她把整个侯府都端出来顶着,又把皇帝都带出来,董后也不好再提什么男女之私,显得她一国之后如村口的粗鄙妇人。
“倒是巧嘴一张,难怪沈娇那么疼你。”
宫女端过花盘,董后在盘中用指尖随意挑拣,“本宫听说,她专门在御前提了你爹的名字?”
阮清脑中思路快如闪电,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皇贵妃提了父亲的名字,引起了皇帝的怀疑?
但是,如果仅仅如此,是不是有点太过牵强了?
一定还有别的事。
她唇角牵过一抹从容的笑,接过董后递过来的花,“家父流放岭南,尚是罪臣之身,臣妾一向不敢与人提及,不知皇贵妃娘娘怎生会提及到他。”
董后细眉一挑。
沈娇那个狐狸精,自然是坐在皇上的怀里,娇滴滴地指着草拟的圣旨上“阮临赋”那三个字,说她喜欢,有诗意,像个神仙!
皇上就喜欢那狐媚子的粗鄙劲儿!
董后沉着脸,“皇贵妃她喜欢的东西就是多,出身西北商贾的人啊,打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了什么都喜欢,也不足为奇,就像……,她也喜欢你。”
阮清手指尖捏着花儿,正在她脑袋顶上找地方,就想拔根簪子,把她脑壳子戳烂了算了。
“臣妾的确也是山里长大的粗鄙之人,如今能为皇后娘娘簪花,是几世修来的荣耀。”她淡淡道。
董后便脸色一僵。
阮清这话,怎么听着是在骂她?
说她嫌人家低贱,还要让低贱之人来脑袋上簪花,形同打自已的脸!
但是,身边那么宫人看着,她也不好为这事动怒,否则便是不打自招。
“行了,你想好了没?本宫在琐事上可没那么多耐心。”
阮清有些为难,董后满脑袋都已经戴满了珠翠,又从那一盘子花里,专门挑了最小最差的一朵,怕不是兴师问罪的戏码还没开始唱呢。
左右今天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又何苦花费心神讨好她?
她索性,将那朵花的花瓣,全给撕了,只剩一只花蕊,瞅了个珠翠之间的缝儿,给塞了进去。
“好了,请娘娘过目。”
晚霞端了镜子,董后往后看,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世子夫人,花呢?”晚霞问。
阮清恭敬跪下,“请皇后娘娘恕罪,娘娘凤仪万千,金尊玉贵,臣妾手中的花,无论怎样妆点,都无异于画蛇添足,所以,索性去了花瓣,只留花蕊,隐于珠翠之间,既不抢了凤冠的风头,又寓意生生不息。”
晚霞想了想,不知道花蕊与生生不息有什么关系。
董后也觉得,阮清这话,全是毛病,又根本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就算没有证据,一介寡妇,不知检点,会被人怀疑与太子有私,就是她最大的罪。
她已经没耐心装腔作势了。
“大胆阮清!投机取巧,一派胡言!”董后沉沉一拍桌子。
晚霞立刻道:“胆敢戏弄皇后娘娘!来人,把她拖下去,脱了衣裳,杖责三十!”
他们不但要打她,还要脱了衣裳打她!
这与将她扒光了游街有什么区别!
下面的几个早就预备好的小太监立刻冲了上来,押住阮清的胳膊,要将人拖下去扒衣裳。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有人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董后腾地从亭子里站起来,紧张四顾,见她的寝殿已经冒起滚滚黑烟。
顿时,整个凤坤宫,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