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大半天，脸色苍白的长孙晟才随了长孙炽、长孙敞一起进来，给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正和长孙绮、高夫人唠些家常，抬眼见长孙晟一脸憔悴，心中一软，果真不提昨夜之事，只笑道：“我就说一个六十岁生日，咱们山庄自个儿关起门来贺贺得了，你们非要大办，算起来这前前后后的，也忙了快一个多月了，你们看看晟儿的脸色这么差，想必也是累了。依云啊，你去厨房看看炖的燕窝如何了，再安排些中午的饭食，务必清淡些，这些日子大鱼大肉的，大家也吃腻了。”
高夫人听了，忙笑道：“是呢，这燕窝炖了也有大半个时辰，估摸着这会子也差不多得了，我这就去看看。”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长孙炽、长孙敞也笑着坐下，正待说话，却见长孙晟仍旧立着。
长孙敞着了急，站起来拉长孙晟。
长孙晟推开他，上前两步冲着老夫人跪倒，叩头有声：“母亲，孩儿不孝，年少轻狂之时做出荒谬之事，有负母亲厚望。”
老夫人见状皱了眉头，也不做声，只默然望着儿子，许久方开了口：“你说的是和那女孩子的事吧？唉，人嘛，总有个七情六欲。这一年多来，对于你俩的事我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是你不同我讲，我也就装作不知，不去问你。如今听说那女子已经故去了，我虽未见过她，可想着能让你动心的必然是个花一样的孩子，倒也觉得可惜……”
老夫人说着，闭眼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也不瞒你，她寻死这事却也怨我，我让依云去找她，本意只是想维护长孙家的颜面，想让她离开咱们这里罢了，可谁知她竟如此烈性……她也不想想，她这一死倒也一了百了，可偏偏挑在众人来给我拜寿之际，恶心我倒也罢了，但这纸里包不住火，如今传扬出去，必然会被那些好事的人添油加醋，却置你、置咱们长孙家于何地？”
长孙晟丝毫没想到母亲竟然是这么看待江雪的离去，一时间感觉心如刀绞，想了一夜的话竟然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心绪乱到极致，许久方道：“母亲，江雪的死原本怪我，是我让她万念俱灰，她决意寻死时，并不知道母亲的寿诞将至，没有人对她提及，她也并不知晓，决然不是她存了什么心思，专门在母亲寿诞之时离世”。
老夫人见长孙晟面色惨白，双手颤抖，说话语无伦次，心中担忧，便也不愿在这件事上再有过多纠缠，从容道：“罢了罢了，都不提了，你且起来，咱们一家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要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搅了咱们的团聚的兴头。”
长孙晟却不起身，咬牙叩头道：“母亲明鉴，不管怎样说，一切孽债皆由儿子所造，江雪可怜，蕙儿更是无辜。还望母亲开恩，同意儿子将蕙儿接进府来，儿子也好尽父亲之责，予以教养。
老夫人一再退让，却见长孙晟始终不依不饶，脸色转霁，冷笑一声：“尽父亲之责么？亏你说得出口，真是可笑之极！那女子本是风尘中人，你又如何知道，她领来的女娃就是你的骨肉?”
“母亲，江雪虽沦落风尘，但她洁身自好，人所共知，孩儿离开大兴后，她就决意再不接客。母亲，江雪为儿子守身如玉，儿子能以性命担保。”长孙晟情急之下，不禁站了起来，语调也不自觉得高了许多。
老夫人勃然大怒：“以性命担保？你的性命好不值钱，只用来担保这些腌臜事吗？你在朝堂为官，有着铁骨铮铮，不愿蹚那浊流污水，宁肯违背圣意挂印还乡。还家后，眼看九州烽烟四起，你隐世不隐身，收纳族内有志孩童悉心教导，又当文教师、又当武教头，用尽心力培养后生子弟，以图他日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你的性命应该是用来全大义、尽责任的，现在你却用来担保一个花街柳巷的女人，你好有出息，也不知你平日如何为人师表，如何教书育人的。”
那老夫人不愧是大家出身，又在长孙府当家几十年，虽岁数大了，但思路清晰，那话说得又快又狠，长孙晟一时被骂得回不过神来，待张口想辩时，老夫人已然起身，也不叫人扶，直入里间去了。
长孙晟无奈，悻悻起身，垂头转身向门口走，刚走到门口，却又忽的回过身来，直挺挺冲着里间跪下，叫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言语无状，冲撞母亲，但请母亲顾及血肉亲情，从儿子所请吧！”
里间没有一点声音。长孙晟再不敢言语，却也不起身，只顾直挺挺地跪着。
站在外头的丫头仆人们早听到了屋内的争吵，一个个吓得白了脸。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和老夫人说话，也没见过老夫人对老爷发这么大的火。
见母亲盛怒，长孙炽、长孙敞、长孙绮三人忙都起身垂手而立，一声也不敢吭。
高夫人得了信，没等燕窝炖好，便从厨房匆匆赶了来。进门看见长孙晟跪在那里，便一声儿不敢言语，也随着跪在长孙晟身后。
“你起来，不必随着他，他乐意跪，就让他跪着！”老夫人躺在床上，冷眼看着外厢，话语中没有一点温度。
高夫人踯躅了半天，答应着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嗫嚅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你是个贤良淑德的主，看到丈夫有些做的不周不备的地方，也不规劝，只是一味的顺从，弄得他一错再错，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他该着反省，你自已也该好好琢磨琢磨。”
“是。”高夫人垂手答应，再不敢说话。
长孙晟也不抬头，只是倔强地跪着。
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老夫人仍旧没有理会长孙晟，连午饭和晚饭都叫人直接送到里屋。
长孙炽兄妹三个和高夫人也不敢做声，悄悄立在外间，反复思索着整个事情的解决办法。眼见天色见亮，长孙炽悄悄附在长孙绮耳边说了几句，长孙绮微微点头。
不久，便听到老夫人在里间咳嗽的声音，高夫人和长孙绮忙拢拢头发，接了丫头手中的铜盆，进去伺候老夫人起床。待老夫人净面后，长孙绮扶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高夫人拿起梳子边给老夫人梳头边赔笑道：“昨夜外间杵着我们几个，母亲想必没休息好，本该多睡会儿，怎么又早早起床了？”
老夫人从镜中瞥了一眼高夫人，没说话。
高夫人熟练地把老夫人的头发挽起，长孙绮拿起一面铜镜，用手举着放在老夫人的脑后。趁着老夫人左右打量头发的当口，长孙绮把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其实，三哥早就该由母亲教训教训了，母亲这次教训得对，我们兄妹几个一万个赞成。可母亲想想，现下三哥是长孙家的顶梁柱，也是咱栖霞山庄的门面。三哥的脾气母亲不是不知道，他认定了的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如若像现在这样僵持下去，外面难免不会越传越邪乎，于咱们来说没有一点好处，反倒是让人看了笑话。如今江雪已死，三哥无非就是想安顿那个孩子，母亲若非要拗着三哥的意思，恐怕事情会越弄越大，反而难以收场。”
老夫人默默听着，一声也不言语。
看老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高夫人小心翼翼道：“媳妇知道，母亲不是成心不要那孩子，只是担心她不是长孙血脉。我呢？昨晚想了一个法子，母亲可要听听？”
“你有主意了？快说说看。”长孙绮忙督促道。
“母亲可曾听过‘滴血认亲’，就是取父母与孩子的鲜血各一滴滴入清水中，若两滴血相溶则为亲生，若不溶则双方并无血缘关系。我们可以试试，如若那女娃不是老爷亲生，咱自然不用管她，就立时撵出去任由她自生自灭；但如果的确是长孙家的骨血，就算来历不正，也不该让她在外面混成个沿街乞讨的野孩子，又或者是让她再步她母亲后尘，那可都会给长孙家抹黑。您仔细琢磨琢磨，媳妇说的在不在理。”
“好好，”长孙绮听后拍手笑道，“母亲听听，依云妹妹想的多么周全，我看这个法子真正不错。”
老夫人寻思半晌，点点头道：“晟儿那样对你，亏你还如此大度，是咱高家出来的人。唉，我毕竟老了，有些时候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得多提醒着我些。这事你们就去看着办吧。”
“好，母亲放心。我一定办得稳妥。”
“依云啊，”老夫人抓住高夫人的手，“昨天我被气得有些糊涂了，让你也捎带着挨了骂。其实，你的难处，姑母心中有数。这事不怪你。”
高夫人眼圈一红，垂下头来。
老夫人见状拍了拍高夫人的手，抬眼向外间瞅瞅：“叫那个不争气的起来吧，跪了一天了，我不心疼你这做媳妇的也不依了。”
高夫人见老夫人点了头，心中一宽，巴不得立时赶到外间，扶长孙晟起来。可嘴里却说：“倒不必叫他起来，不妨再让他跪个十天半月，也长长记性，以后少在外头拈花惹草。当然，顺便也给母亲出出气。”
老夫人更是满脸笑意，伸手扭了一下高夫人的脸：“快去吧，跪坏了膝盖，你嘴里不说，心里不知道会怎样埋怨姑母呢！”
高夫人应了一声，忙扭身出了外厢。
长孙晟本就武艺超群、耳力甚好，里间三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见妻子想出这么个办法，能让母亲松口，心中很是高兴，看高夫人出来，便也就势起身，可跪的时间太长，膝盖酸麻，起身时竟踉跄着险些跌倒。长孙炽、长孙敞忙上来扶住。
长孙敞对着里间笑道：“母亲，儿子们先告退了，母亲生气，我们都没有一点胃口，这会儿看见母亲消了气，才感觉这一天水米没打牙，肚子里闹腾地慌，儿子们先去吃点东西，睡一觉，下午再来给母亲问安。”
“知道了，快滚。”老夫人的语气中带了满满的宠溺，大家相视一笑，满室的紧张顷刻间化为其乐融融。
出了宁寿堂，长孙晟和高夫人径直回到自已居住的致虚堂中。
刚进院门，高夫人就一迭声地唤贴身的丫鬟婆子端清水、取药箱来。然后拉着长孙晟到卧房坐下，亲自蹲在他的膝旁，赶着给他上药。长孙晟也不推脱，任由高夫人摆布。
上完药，丫鬟们在外间摆上早饭，两人出来，在桌旁坐下。
高夫人挥退众人，亲自给长孙晟盛了一碗粥，放在长孙晟面前。接着又取了一个碗，边给自已盛粥边轻声道：“老爷今天想必听到我和母亲所说的话了，情势所迫，我也没法子事先和老爷商量，就擅自做主了，虽说终归有些不妥，但也是没有法子的权宜之计。不管怎么说，咱们不能让江蕙那孩子孤苦伶仃地流落在外不是？想来老爷不会怪我吧？”
长孙晟摇摇头，叹道：“我哪里会怪你！母亲执拗，今日同意江蕙入府，已是难得，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只要蕙儿能尽快进府就行，其它的不用太过计较。”
高夫人端着粥碗坐下，思忖着说：“那趁着亲戚们都在，今天下午我就让高旺去把孩子领到宁寿堂，一来老夫人亲眼见见，二来那里清净，知道的人不会太多。”
长孙晟闻听，微微点头赞许：“夫人想的周全，就有劳夫人了。不过，既然是‘认亲’，不妨让无忌、无垢一起到场，让丫头认认长兄、长姐。”他寻思了片刻又道：“还有世民，既已递了婚帖，就是一家人了。”
高夫人闻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见长孙晟兴致勃勃，也不忍扫了他的兴，只得点头应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