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七年,平宛城。
正值春夏交接时节,城里城外的白玉兰都在温暖的和风中纷纷盛开,绽放缕缕幽香。
怀成将军府顾府内,一处僻静幽然的精致庭院里,袅袅身段的粉衣少女静卧在玉兰树下的躺椅上小憩。暖煦的日光透过宽大肥硕的枝叶照下来,在她的身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荷夏进院子的时候,恰巧一片玉兰花瓣飘下来,落在了粉衣少女胸口的衣襟上。
洁白花瓣衬在绣了银丝韶兰的粉衣上,甚是好看。可惜终究是泥尘之物,荷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跟前,伸手就准备去拾那片花瓣。
少女幽幽转醒,先她一步将花瓣拈起,放在手心。
“可是我吵醒姑娘了?”荷夏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极轻极柔,手上的动作却很是娴熟,将她从躺椅上扶起,一手拿过一旁的软枕垫在她身后,又端过石桌上的茶水给她润喉。
顾文嫚摇摇头,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抿了几口,身子又靠在软枕上闭眼假寐,手指把玩着那片玉兰花瓣。
荷夏立在一旁,拿起桌上的扇子替她扇风。午睡过后容易出汗,扇点细风最合适不过了。
她一边扇着,一边望着自家姑娘的容颜。
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女儿尚未长开身子,可是眼前的姑娘却像是开了心窍似的,脸蛋娇俏灵动,睫毛细长,唇瓣如点朱,肌肤皙白洁润,身段玲珑微显。只是她眉心微蹙,似有万千愁绪萦绕,平添一股楚楚之感。
“荣阳侯府来人了吗?”顾文嫚忽然开口。
荷夏点头,“刚到一会儿,老爷和世子正在厅里招待他们。侯府的大公子和二姑娘、三姑娘也来了,这会儿子在凝兰院赏花呢,那两个姑娘与您年纪差不多,又都是活泼天真的性子,姑娘可要去瞧瞧?”
怀成将军府里共有三房,但是长房却只有顾文嫚一个独女,且自从顾文嫚七岁那年遭遇事故后,她性情逐渐变得内向忧郁,常年不出院门,几乎绝了和同龄人的交往,长至今日,连个闺中密友也没有,陪在身边的除了老爷、世子爷和夫人等,便只有她们这几个丫鬟了。
她们是奴,自然是想和主子打好关系的,可是,见到主子这般模样,她们心中也甚是焦急。
此刻听顾文嫚问起荣阳侯府的人,荷夏心里不由得泛起希冀,盼着她能敞开心扉,走出这片院子,去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然而,问完话后,顾文嫚却又沉寂了。
荷夏心头怅然若失,嘴上仍然不死心的劝道,“姑娘,今日凝兰院的花开得格外好,您前几年移植的那从九重葛都开了,很是绚烂多姿。天象师说后面几日都有大雨,若是今日不去看,恐怕就得等到明年去了。”
顾文嫚闭目养神,不为所动,脑海中的记忆却如同巨浪般不断地翻滚着。
她记得,就是嘉泰七年的这一天,定居京城多年的荣阳侯府突然造访,祖父和父亲亲自招待他们,母亲与两位婶婶带着宾客的女眷们在凝兰院赏花。
她因心疾不愿出门,府中无人不晓,因此母亲并未让她出门待客,而是唤了其余两房的姑娘公子去陪玩。
荷夏为她感到忧虑,总是想着法子让她出院散心。
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话,前世的时候,荷夏便借九重葛花开绚丽一事,盼她能够走出昔日阴霾。
她是爱花之人,对那丛她亲手移植的九重葛更是悉心养育,更不会错过九重葛开花的时候,因此她答应了,便由荷夏和莲红陪着去赏九重葛。
春末初夏的日光带着金色的光芒,洒在那片九重葛上。九重葛枝繁叶茂,花开得绚烂无比,艳丽非常,如一簇簇火焰在翠绿的藤架上燃烧。
隔着老远,她便看见了红如焰火的九重葛,以及站在九重葛花丛中的那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荣阳侯府的嫡长子张景弛。
他转过头对她笑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沉沦了。
顾文嫚鲜少出府,自然与外男没有接触,天真懵懂,情窦初开,因此很轻易地就被张景弛虏获了芳心。
荣阳侯府本就是来求亲的。翌国重文轻武,怀成将军府虽赐有功勋,封号怀成,然而地位还远在荣阳侯府之下,倘若和荣阳侯府结亲,实属高攀。再加上张景弛与她一见钟情,情投意合。荣阳侯府借机大做文章,祖父与父亲母亲等人也为她遇见良人而感到欣慰,便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殊不知,这却是前世她噩梦的开端。
订下婚约后,张景弛便随家人回了京城,顾文嫚则安心留在家中待嫁,二人时常通信来往,虽然鲜少见面,但是张景弛的甜言蜜语让她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嘉泰九年,荣阳侯府来信,说张景弛病重,想请她提前嫁过去为他冲喜。当时顾文嫚才刚满十四岁,她心急如焚,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的嫁了过去。
嫁过去后,她才知道,原来张景弛与他的表妹莫嫣儿私通,暗结珠胎,需要她来掩饰这门家丑。
顾文嫚无奈,只有顺从。她假怀身孕,七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恰逢外戚干政,扰乱朝纲,又有西凉犯境,大举入侵。外忧内患中,祖父和父亲骑上战马,征战沙场,却不幸遇害,两位叔叔也下落不明。虽然事后皇帝对怀成将军府极尽安抚和恩宠,却也拦不住怀成将军府就此衰败的趋势。
在她娘家败落之际,莫嫣儿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荣阳侯府真正的“少夫人。”
莫嫣儿心狠手辣,在她饭菜中下毒,让她的容貌日渐丑陋,身体萎缩。
如此一来,张景弛自然是越发的不待见她,使得她在那间狭窄阴暗的屋子里重病几天几夜都无人问津,最后带着痛苦与折磨郁郁而终。
顾文嫚死后,不知是怨气太重,还是有家人在天之灵的庇佑,她的灵魂竟然一直没有消散,反而在人间游荡了好些年。
在那些年里,她终于明白为何极受皇恩的荣阳侯府当初要千里迢迢来到怀成将军府求亲。理清来龙去脉后,她失去意识,灵魂猛然坠落,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这具尚未丰展羽翼的身子里。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他们如愿!她要振兴怀成将军府,阻止家族的悲剧!
“姑娘?”荷夏见她发愣,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姑娘性子一向木讷慢热,只是最近几天有些不同寻常,发起呆来便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像是魂儿飘到了天外似的。
果然,半晌过后,顾文嫚才反应过来,双眼终于凝聚成神。
“那就去看看吧。”
九重葛花开自然是不能错过的,但是这次顾文嫚却刻意的在房内收拾静坐了片刻,掐算着时间,估量着张景弛已经离去,她才过去。恰好莲红忙完了事,也陪着她一起去了。
九重葛种在凝兰院附近的一处园圃内,离顾文嫚的院子也不远。
走到一座假山旁时,顾文嫚停下脚步翘首看了看。
前世她便是在这座假山旁看见了九重葛丛中的张景弛,一见倾心。
莲红轻笑,“姑娘要看花,怎么不走上前去?在这儿能看出什么味儿来?难道姑娘还盼着这花长了腿,跑到姑娘跟前给您赏玩不成?”
莲红和荷夏都是她的大丫鬟,伺候了好几年,忠心耿耿,年纪略比她大两三岁,但是却活泼风趣,私下里也爱说不少玩笑话逗她,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到几分笑容。顾文嫚自然是禁不住这两个丫鬟取笑的,心胸确实要比从前开朗了不少。
此话一出,顾文嫚嗔怒相视,眼底却满是笑意。
“自然还是得我走过去,谁让我有腿呢?”
说罢,顾文嫚便往前继续走了,留下两个惊诧不已的丫鬟面面相觑。
从前她们开了玩笑话,顾文嫚不过笑笑而已,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忧心愁容的模样,这一次竟然接了莲红的话匣子,脸上笑意不减,真是奇了!
荷夏和莲红从惊诧中回过神,心里欣喜不已,连忙跟了上去。
“姑娘慢点走,脚下鹅卵石还多着呢!”
顾文嫚回眸冲她们狡黠一笑,“那你们倒是赶快过来扶我呀!”
笑声如银铃般悦耳,脚下的步伐更加轻快。
午后微风不干不燥,习习吹来,拂起顾文嫚裙摆的一角,随风荡着,尽显轻盈柔美。
越到九重葛跟前,便越是能欣赏到花团锦簇,暗香浮动。
顾文嫚凑到一丛开得极其绚丽的九重葛跟前,嗅着隐隐的花香,清新的绿叶味,一扫往昔的阴郁烦闷,心情顿时愉悦到了极点。
她终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她活过来了,而非做梦。
荷夏与莲红好不容易追赶上来,气喘吁吁。
“姑娘何时练就了这样好的脚力,奴婢们都追不上了。”荷夏缓了口气,虽是疑惑,却又为她感到高兴。
姑娘能走得这么轻快悠然,定是常出来走动,真是喜事一件。
顾文嫚回过头,眼中满是黠色,故意生气道,“我哪儿快了,明明是你们偷懒耍滑,故意不跟上我,想怠慢我,看我待会回去不好好罚你们一顿。”
知晓她是开玩笑的,荷夏和莲红却还是赶紧赔笑求饶,逗她开心。
主仆三人有说有笑时,冷不丁的在对面丛中晃过一个高大的影子,像是一个男子。
莲红向来机灵,一把将顾文嫚拉到身后。
荷夏胆大心细,脸色顿时严肃冷冽起来,冲着对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冷声发问,“敢问阁下何人,为何躲在花丛后偷听?”
言外之意,其实就是质问对方为何要在此处偷看顾文嫚。